沈令嘉转到养心殿内室里, 果见郗法靠在那里闭目养神。她也不敢惊吓这真·心灵脆弱的皇帝, 便将脚步放得重重的走了几步，轻声道：“皇爷, 妾才将那边的黄册看完了，如今整理得了，皇爷瞧瞧？”
郗法睁开眼睛, 又是一阵头晕目眩, 他脱力地喘了几声，道：“你来念罢。”
沈令嘉便依言翻开了底下送上来的黄册，先念道：“最后天下户数计有九百二十一万六百九十户, 口六千五百四十四万二千六百八十口。”
郗法意味不明地哼笑了一声：“高皇帝开国时候还有一千多万户, 如今天下太平几百年, 倒只有九百多万了？先帝太和二十九年还计过一回人口，口亦有七千多万户。这连年太平的, 人倒是死得很快嘛, 底下人生孩子的数目都撵不上死人的数目了。”
沈令嘉也不敢驳他，只是道：“这都十五年了, 按理来说十年就该清一回天下人口的，如今也该清一清黄册了。”
郗法似乎想要说些什么, 却又“呼哧呼哧”地猛喘了几口气，显然是肺里倒不过气来，只得面色发紫地喘着粗气“嗯”了一声, 道：“接着念。”
沈令嘉便念了各地人口、户数与田亩, 郗法倒真不愧是个皇帝, 大概有多少数全都在肚内，只是越听越生气：“较去年少了十分之一！今年灾害当真这样重么？”
沈令嘉道：“外头既然已经派出去了御史与侍卫亲军，想来过一阵子总有回音。只是如今国库里的银米都少，一回两回也罢了，再这么下去，万一有大事就不够用了。”譬如说立太子时减免各地赋税等。
郗法显然也是虑到了这里，却比沈令嘉想得更深一些：“前儿西边传信过来，说那一年西戎过来的那个太子，后来是西戎王的那个，他病得太重，快要死了，恐怕下一个继位的是他的弟弟呢。”
沈令嘉也不问他手里还攥着多少这样的探子——问也问不出来，只紧张道：“难道那个新王待咱们天.朝不亲近么？”
郗法道：“自然不亲近，若是亲近了，也要有人将他挑拨得不与中原亲近的。他们派遣那些身处边关，占着地利的世家子过去，更比国内的使者知道西戎那边的人的强弱与所求，咱们这边是撵不上他们的随机应变的，反而疲于奔命，更麻烦——否则哪里来的兵给国内那些世家用呢？他们自己的私兵毕竟是当不了大用的，没见过血。”
沈令嘉一个激灵，脱口而出：“难道他们要仿周幽王故事？”
周幽王最出名的是烽火戏诸侯，但是他在烽火戏诸侯之后更废嫡立庶，加害嫡后申侯之女所生的长子宜臼，改立褒姒所生的幼子伯服。申侯收留了逃亡到申国的外孙，联合周朝内部自己的盟友与犬戎人一路打进了镐京，这与如今郗法的打算何其相似！
沈令嘉难以置信道：“臧尚书不会这么傻罢？申侯引犬戎进镐京，后世口诛笔伐无算，这岂是能见人的名声？退一万步讲，他自己犯傻事小，就不怕引狼入室，到时候国破家亡么？妾说一句难听的，咱们中原史上也不是没有过外族的君王！”
郗法安慰道：“你太紧张了，哪里就到了那个地步了？朕看臧家未必有这么大的胆子，他们家人再是心狠，也懂得些大是大非。但是别人家未必有这么长的眼光——他们的眼睛是看不见远处的，只能看见眼前这一点蝇头小利罢了。况且身后名声算什么？申侯一脉先是周宣王之母舅，后是周平王之母舅，不过错开了中间幽王一辈儿罢了，这是多大的权势？”
沈令嘉听得他这么说，心里倒不紧张了：“皇爷既然这么说，想来是已经知道些什么了？”
郗法笑道：“如今国内世家，以孟、臧为一等，屡世三公，天下敬仰其姓氏；似毛、吕、常、汪等，这是第二等，天下也知名，但是三公要碰运气，尚书倒是常有；至于前朝那些王、裴等，早已经日薄西山，不过是个空壳子罢了，糊弄糊弄傻子还行，真论起来，还不如那些地方上的豪族有能耐。”
沈令嘉会意道：“譬如我们金陵的皮、卡二家与大同当年的拓跋、秦？”
郗法道：“秦家不算，他们家没有读书人，是要叫人家鄙弃的。”
沈令嘉微微颔首，心里知道吕文则刚才随口胡说的十有八九要成真了，却不敢说给郗法，怕招了他的眼，便问道：“既这么说，咱们国内也要预备起来粮草了？”
郗法喃喃道：“国内一旦有人动了这等心思，国库可就要见底了……”他很快又回过神来，吩咐道：“暂不必考虑这些，只将火器营那帮人的火器与工部新造的弩.箭都预备着，有备无患罢了。”
沈令嘉为难道：“天下太平都多少年了，哪里还有战乱呢？先头工部计郎中传过来的话，说他们造出来的东西都不过是照本宣科而已，当不得大用的。侍卫亲军那边统领也说旧造的武器早放得烂了，倒是兵士们有些血勇，还勉强能用。”
郗法不耐道：“真到了战场上，最没用的就是人了——都是没见过血的生瓜蛋子，顶天了打过几只傻狍子罢了，一见着了杀人的场景腿不软就是好的！要说有用的，最有用莫过于武器，不论是一箭能穿数人的弩.箭，还是耐用的武器，都比‘人’这种太不可靠的东西强得多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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