宝玉道:“我并没有比你,我并没笑,为什么恼我呢?”
黛玉道:“你还要比?你还要笑?你不比不笑,比比了笑了还厉害呢!”宝玉听说,无可分辩,就一声不吭。
黛玉又道:“你不比不笑也就算了,你为什么又和云儿使眼色?这安的是什么心?莫不是她和我玩,她就自轻自贱了?她原是公侯的小姐,我原是贫民的丫头,她和我玩,如果我回了口,那就是她自惹人轻贱。是这主意不是?这却也是你的好心,只是她偏又不领你这好情,也恼了。你又怕她得罪了我,我与她恼,又与你何干?”
宝玉听了黛玉一番说论,明白他刚才与史湘云的私谈,她也听见了。宝玉细想,自己原怕她两人生隙,才在中间调和,不想调和不成功,反而自己落了两处贬谤,因此他越想越无趣。现在分辩也无用,宝玉就自己转身回房来。林黛玉见他赌气去了,一言也不曾发,不禁自己越发添了气,便说道:“这一去,一辈子也别来,也别说话。”
宝玉不理,回房躺在床上,只是瞪瞪的。袭人深知原委,不敢劝说,只得岔开话题说道:“今儿看了戏,宝姑娘一定要还席的。”宝玉冷笑道:“她还不还,管谁什么相干。”袭人见这话不是往日的口吻,因又笑道:“这是怎么说?好好的大正月里,娘儿们姊妹们都喜喜欢欢的,你又怎么这个形景了?”宝玉冷笑道:“她们娘儿们姊妹们欢喜不欢喜,也与我无干。”
袭人又笑着劝了一回,这宝玉又恼又无趣,心境悲伤,不觉泪下,又想起人事无常,人活着也是“赤条条来去无牵挂”,不禁大哭起来,翻身起来至案,遂提笔立占一偈:
你证我证,心证意证。
是无有证,斯可云证。
无可云证,是立足境。
写完,又恐别人看此不解,就又填了一支《寄生草》,也写在偈后。心中觉得稍安,便上床睡了。
谁想黛玉见宝玉此番果断而去,故以寻袭人为由,来视动静。袭人笑回:“宝二爷已经睡了。”黛玉听说,便要回去。袭人笑道:“姑娘请站住,这里有一个字帖儿,你瞧瞧是什么话。”说着,便将方才那曲子《寄生草》与偈语悄悄拿来,递与黛玉看。
黛玉看了,知是宝玉一时感忿而作,不觉可笑可叹,便携了回房去,与湘云同看。
次日又将此曲拿与宝钗看。宝钗看宝玉写着:“无我原非你,从他不解伊。肆行无碍凭来去。茫茫着甚悲愁喜,纷纷说甚亲疏密。从前碌碌却因何?到如今回头试想真无趣!”
宝钗看毕,又看那偈语,笑道:“都是我的不是,都是我昨儿看戏时说的那支曲子惹出来的。我成了个罪魁了。”说着,便撕了个粉碎,递与丫头们说:“快烧了吧。”黛玉笑道:“不该撕,等我问他。你们跟我来,包管叫他收了这个痴心邪话。”三人果然都往宝玉屋里来。
一进来,黛玉便笑道:“宝玉,我问你:至贵者是‘宝’,至坚者是‘玉’。尔有何贵?尔有何坚?”宝玉竟不能答。那三人拍手笑道:“这样钝愚,还参禅呢。”黛玉又道:“你那偈子说‘无可云证,是立足境’,固然好了,只是据我看,还未尽善。我再续两句在后:‘无立足境,是方干净。’”
宝钗道:“当日南宗六祖惠能,初寻师至韶州,闻五祖弘忍在黄梅,他便前去充役火头僧。五祖欲求法嗣,令徒弟诸僧各出一偈。有的说道:‘身是菩提树,心如明镜台,时时勤拂拭,莫使有尘埃。’惠能在厨房碓米,听了这偈,自念一偈曰:‘菩提本非树,明镜亦非台,本来无一物,何处染尘埃?’五祖便将衣钵传他。今儿你这偈语,亦同此意。”
黛玉笑道:“彼时不能答,就算输了,这会子答上了也不算。只是以后再不许谈禅了。连我们两个所知所能的,你还不知不能呢,还去参什么禅呢。”
宝玉以为自己有所觉悟,不想忽被黛玉一问,便不能答,宝钗讲的典故他更不知。自己想了一想:“原来她们比我所知更多,尚未解悟,我如今何必自寻苦恼呢。”想毕,便笑道:“谁又参禅,不过一时玩话罢了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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