沈令嘉的疑惑, 在翻过年去，开春后东夷使臣回来谢罪之后得到了陈光的解答：“太妃，不知怎地，太后那边的脉案, 如今都转给郭院判了。”
陈光因服侍过先帝近二十年，自前任章院使年老卸任之后就顺理成章继任院使了，他身上沈氏的印记，吕文则心里也有数, 却不怕他做些背主的事。然而这些年都过来了，陈光一直安分守己给太后与小陛下诊治, 怎地忽然这份荣耀换给了别人？
沈令嘉先问陈光：“你做了什么错事？”
陈光的脸色也有些惭愧：“收了两个衣钵弟子, 却年幼不经事，上年给鲁王妃诊治的时候叫人家算计了，”沈令嘉知道他们太医院内部也是分派系的, 只一颔首，便听陈光续道：“梅慈算计了臣那两个不争气的徒儿, 自己也没得着什么好, 亦因被太后亲口斥了‘不安分’，发落他除了院判之官, 只做御医。又从御医里寻了个老成持重的人来继任, 就是新任院判郭典了。”
表面上看起来，这是太医院内部争斗耽误了外头贵人诊治, 引得太后不悦。然而太医院诸御医之上, 乃是一院使与二院判, 都是精心拣择出来医术高超、可堪重用的医者，陈院使与梅院判不得太后的心意，尚余一个院判可以听差，怎地就非要拔擢那个姓郭的？众太医难免有些不平。
沈令嘉却恍然大悟：难怪吕文则拼着正嫡的根本不要，也得把一个侄女安进建初帝的后宫里去，想来是她的身体出了什么岔子，这才要瞒着外人拼命给自己家人铺后路——吕家没什么人才，又不是能谄媚讨好以长保富贵的佞臣，还出了个掣肘皇帝许多年的太后，纵然外人看着是鲜花着锦、烈火烹油的声势，其实已经快走到了尽头了。
在这种情况下，一个哪怕不会讨好皇帝，却也常在君王身侧的贵妃，可能就是救命的稻草。
她失神地喃喃道：“吕家竟艰难至此了么……”
陈光还在下头等着听她的吩咐，闻言问道：“娘娘是说，郭院判与吕家有故？”他被这个思路启发了：“若真有故，就难怪我等都入不得她老人家的眼了。”一朝天子一朝臣，太医院也是一样，哪怕前头几年陈光都在太医院呆得好好的，只要吕文则不放心了，换下几个医官来，那就是随手的事而已。
他却没想到自己还有改投吕党这一条路可走——背主另投，放在哪里都不是什么可拿出来说嘴的事情，尤其在如今的风气下，叛主几乎就是断送自己的政治生涯的事，哪怕吕党也会瞧不起的。
沈令嘉道：“你若有心，替我查查郭院判的身世，要谨慎，慢些不要紧，不要叫人看出来了。”吕文则这样着急，她反而不必急了。
陈光应诺，退下去了。次日就带来了回答：“郭院判是殿前司吕指挥的祖父的门生之子。”
吕家世代大族，不出仕，在家里教书育人也是名望远播的，尤其这样的大家子，几房之间立场不同是常有的事，像吕指挥这一房，虽在族中没什么话语权，却很亲近吕太后，连世交都带了来为她助力。
东夷使臣回到遂朝，请见建初帝与太后谢罪的时候，吕文则甚至已经在面前竖起来一座屏风了：“皇帝年纪渐长，该渐渐还政于帝，哀家未亡人之身，慢慢地也要退回后宫了。”
满朝文武都赞她贤德不恋权，搞得梁王在朝上的几个子孙十分尴尬，建初帝更欣然赞赏母后：“母后教养之恩，儿永志不忘。”
因此，大家面对东夷使臣的时候心情就比较好，态度也和气：“使者何人？所来何事？”
使者姓平，答道：“臣平氏，为罪臣源氏欺瞒上国之罪谢罪。”便跪下行了个大礼。
建初帝的态度也比较宽容：“源氏胆大包天，罪无可赦，你们东夷国内之人虽不曾协助欺瞒上国，却也有失察之罪，当令各罪人领罪伏法。”
使者答道：“臣正是为此而来，”宣布了东夷国内对罪臣及其家族的判决：“九族之内，皆论罪；三族之内，不论男女老幼，皆斩。”奉上长长的一串人头：“求上国宽宥。”
这个判得未免太重了，当庭便有好几个大理寺、刑部与御史出列奏报：“未见如此峻刑！”
实在本朝判刑，哪怕再大的罪过，也仅止三族而已——父族、母族、妻族。像“株连九族”这种话，更多的是见于戏文之中，朝廷几乎不会执行——九族是指父族四、母族三、妻族二，父族四除了自己一族之外，还有出嫁了的姑姑、姊妹与女儿的儿子三族；母族三除了母族之外，还有外祖母的娘家与姨母的夫家两族；妻族二是指岳父一族与岳母的娘家。单看也能看出来，九族是多大的牵连，一旦动用，牵扯进几百人是少的。
更别说具体执行的时候了，便是谋反，只要不是成了年的男丁，都可以保下一条命来：女眷是没为奴婢，没成年的幼童则是充军或送入宫中做内监。像东夷这等男女老幼皆斩的，可以说是闻所未闻。
内阁诸公也深以为这种峻刑实在是说不过去，然而人家已经为了逃避罪过而杀了这么多人了，总不好再继续论罪，显得上国也太不近人情了些。刑部尚书只得捏着鼻子出列道：“小国法苛，请以本朝法授之。”我们把我们的法律教给你们，你们可别再一杀杀这么一串人了，“不仁”，不是朝廷的气派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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